我们无法判断一个瞬间的价值 ,直到它成为回忆
姥爷
母亲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娘家,带着我们穿过村庄的土路。姥爷来我家的次数,如同田野间的孤树,稀疏,珍贵。他的到来,裹挟着远方的气息,泥土、炊烟,还有老屋檐下燕子的呢喃。
一次,姥爷来家里,背着布袋,脚踩布鞋。我还是个孩子,见他次数少,胆子却大,开口向他讨了两块钱零花钱。那年代,两块钱是糖果的堆积,弹珠的响声,街角小店的欢笑。姥爷从口袋掏出纸币,递给我,手掌如老屋的木门,布满岁月的刻痕。从此,每次他来,布袋里总藏着两块钱,专为我备着。他踏着村口的石桥,穿过学校的操场,把钱交到我手上。
五年级的一天,课堂被敲门声打断。门口站着姥爷,高大的身影遮住阳光,嗓音如远处的雷声,低沉,厚重。他向老师点头,把我叫到走廊,塞给我两块钱。同学的目光像风,掠过我肩头。我低头看着那两块钱,攥在手里,像握住秋天的果实、冬天的炉火。
长大后,学业是书本的山,工作是城市的河,推着我向前。我和姥爷见面的日子,薄如信纸,少如晨露。他却总记得那两块钱的故事。每次我去看他,他坐在老椅子上,手握茶杯,茶香在屋子里游走。他讲起那件往事,眼睛眯成月牙,嘴角勾起笑意,像翻开一本泛黄的书,字里行间藏着旧时光。
姥爷走了,那两块钱的记忆却留在心底,像院子的石磨,沉甸甸,转出岁月的纹路。想起他,便想起那双手、那嗓音,还有那些日子,像老家的土路、村口的古井、田间的麦浪,踏实,绵长,永不消散。
姥姥
姥姥的模样在记忆里,如村头的老槐树,枝干遒劲,根深叶茂。她的笑容,像夏天的溪水,潺潺流淌,挂在脸上,温暖如炊烟。读《云边有个小卖部》时,王莺莺的影子总与姥姥重叠。她的围裙,沾着麦香;那双布满皱纹的手,像书页里的字,诉说光阴的故事。
与姥姥的日子,少如田间的露珠,晶莹却易散。和姥爷一样,她是童年剪影里的片段,稀疏,珍贵。姥姥爱葡萄,紫红的果实咬开,溢出夏天的甜。她也爱牛舌饼,酥脆的饼渣落在桌上,像撒了一地笑声。我的口味,与她如出一辙。剥葡萄的皮,咬一口牛舌饼,总觉得她在身旁,笑意藏在眼角的皱纹里。
姥姥病重那年,我推开病房的门,药水的气味扑鼻而来,像冰冷的雾。她的清醒时刻,如风中烛光,微弱,摇曳。她看见我,嘴唇微动,声音细如蚊鸣:“晓丰来了。”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她喊我的名字。眼泪在眼眶打转,像河堤将崩,攥紧拳头,我强忍着不让它落下。几个月前,她还拄着拐杖,和我去街角的粥摊。蒸汽模糊了她的脸,她一边搅动碗里的粥,一边吹气——姥姥不爱吃热的。她夹一筷子咸菜,递给我,笑眯眯地说:“慢点吃,别烫着。”她还叮嘱,工作要稳定,好好干,语气像村里的老井,沉稳,深邃。那时的她,矮小却结实,背影像田间的土墙,挡住风霜。
可病床上的她,瘦如秋天的枯枝,身影缩在被子里,像一页薄纸。我几乎认不出。她的手,曾经捏葡萄、掰牛舌饼,如今只剩骨头和青筋,像老树的根,深扎进我的记忆。
姥姥走了,带走了她的笑容、葡萄、牛舌饼,还有那碗热粥的叮咛。留下的,是那声“晓丰来了”,像村头的钟声,低鸣在心底。每次路过粥摊,剥一颗葡萄,咬一口牛舌饼,我仿佛看见她在老槐树下,笑得像溪水,安静,绵长,永不干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