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何现代化
我走在熟悉的巷口,忽然发现那家开了二十多年的小超市已经空了,卷帘门锈迹斑斑,门缝里塞满了过期的广告传单,像一张张无人认领的讣告。二十年前我刚搬来时,夏天最幸福的事就是踢完球冲进去买一根最便宜的盐水棒冰,咬下去的那一口,凉意能从舌尖一路窜到后脑勺。如今连那声“老板,来一根!”都没有了,只剩风卷着塑料袋在空荡的门口打转。
隔壁干洗店的灯还亮着,可门口那七八个“社区团购自提点”的绿色框,如今只剩最后两个,里面空得能听见回声。疫情那会儿,老板靠当团长一天能赚几百,现在美团改规则,多多直接送货上门,他整天坐在昏黄灯泡底下刷手机,屏幕的光映得人脸发青。我路过时,他抬头看我一眼,那眼神里全是“我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”。
再往里走,菜鸟驿站已经彻底没人了。机器柜一排排亮着冷光,你扫码、灯带亮、拿了就走,像一台巨大的自动售货机在吞掉最后一点人味。曾经有两个店员,一个胖大姐,一个戴眼镜的小哥,总会边递快递边跟你唠两句“今天又加班啊”。现在连唠嗑都省了,省到只剩蜂鸣器“滴”的一声,像给谁的命运按下了删除键。
我开始我以为只是运气不好,后来才看清,这不是一家两家店倒闭,而是一场缓慢却精准的清洗。所有靠体力、靠人情、靠守着门口那三五平米就能养活一家人的小生意,正在被算法、大数据、无人设备、中心化平台一点点榨干。资本先用补贴把你养成习惯,再用效率把你取代,最后把利润卷走,连一句谢谢都懒得说。
更可怕的是,这套逻辑已经从街边小店杀进了大厂内部。活下来的那批人,被迫接受“优化”“降本增效”“末位淘汰”,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,工资却涨得比乌龟还慢。财富像被抽水机猛地往上层一吸,中间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,底下的人越掉越多,上头的人越攥越紧。
我有个在澳洲生活的朋友,前阵子发来一段视频:街角面包店老板每天只开六个小时,店里永远有三个店员,一个烤面包,一个收银,一个站在门口跟你闲聊;超市收银台永远排队,可没人抱怨,因为大家都觉得“有人帮你把东西装进袋子”本身就是生活该有的温度。他们效率低,税收重,工资高,可人活得像人。
而我们,把效率做到了极致,也把人做到了极薄。薄到一根棒冰的回忆、一个团购群的热闹、一句“快递放你这儿啦”的日常问候,都成了奢侈品。
我不是反对进步。手机点外卖、扫码取快递、无人工厂、AI写代码,这些确实方便。可当所有方便的尽头,是无数人连最基本的生计都被“优化”掉的时候,我忍不住想问:我们到底在追求一种什么样的现代化?
是那种让城市越来越亮、越来越快、越来越安静,最后安静到只剩下服务器嗡嗡作响的现代化吗?
前几天,我故意绕远路去了一家新开的菜市场,不是平台那种冰冷的生鲜超市,是政府扶持的老式菜场。摊位挤得水泄不通,卖菜的大叔拿秤时还跟你抬杠,鱼摊溅你一身水,空气里全是葱姜、泥土和人声。那一刻我像个饿鬼一样拼命呼吸,觉得这才叫活着。
而那些被“现代化”淘汰的人,他们现在在哪儿呢?是去送了外卖,还是回了老家,还是干脆从这座城市彻底蒸发?我想他们一定也在某个深夜,想念过当年那根能凉到心底的棒冰。
可惜,连想念,都快变成一种没人愿意付费的功能了。